火车随忆

要不是窗口平直滑过的雨水,几乎不能感觉到坐在时速300公里的车厢里。车厢只有极其轻微的晃动,窗外也没有什么景色的变换,用一个词来说的话,就是“单调”。单调到什么程度?刚刚停靠过哪些车站,我都没有什么印象,徐蚌会战的蚌埠,发配林冲的沧州,还是几十年前我买过烧鸡的德州,车站看起来都差不多,也没有上车贩卖特产的小贩。车厢里的人们安静地坐着,大一点的声响都来自于小孩,比如前面隔开几排座位上的小孩一会儿要玩具,一会儿要手机,他们给车厢带来一些生机。没有人关心沿路的景色,我想给我家的两个小孩一点激动,就给他们讲爸爸以前上大学都要坐火车经过南京长江大桥,大桥好长好长,还有巍峨的桥头堡。结果火车快速地掠过一条河,他们说就是这个吗?我说这应该是支流,真正的长江还没到。结果,我心目中的长江一直没有等到。

我童年时坐火车可不是这样的,每次都是一次有趣的历险。第一次坐火车是去安徽合肥的姑妈家,那时我还小,记忆里只有若干片段,在蚌埠换乘时爷爷换错了车去了徐州,车厢里有人拿上来好多扑腾着的鸡鸭,等车时不知道该去在哪里吃饭,找到吃饭的地方后发现碗的外面是油乎乎的,好像几年没有洗过的一样。

长大一点后的一次坐火车是母亲带我去湖南老家,那时我刚上初中,应该是八十年代初。始发站是上海老北站,车站有点年头了,里面黑乎乎的,拥挤不堪,候车室里都是长条凳。旅客们带了大件的行李,放在长条凳的中间,令人寸步难行。哪怕不能走动,也丝毫不减我的兴奋。实际上我兴奋了好几天了,一个原因是在那个很多人一生的足迹都停留在本地的时代,从江苏去湖南是像冒险一样的出远门,为此我还在书包里藏了一份地理课上用的中国地图册,一本《西游记》,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另外一个原因是那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好像叫《特别快车》,里面有漂亮神武的女列车长,敢叫所有的列车都为她让道。

上了火车没有见到漂亮的女列车长女列车员,倒是坐在我们前后左右的几个大学生聊天挺热闹。那时候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所以我也特意观察了一下。其中的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特别有意思。那个男的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那个女的,而那个女的往往不等那个男的把话说完就会开始微笑和点头。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还把我的地图借去看了。

途中有很多人下车,很多人上车。一个很和善的阿姨坐到了我们对面,她喜欢用一句话给我总结停靠的城市。比如南昌是打响革命第一枪的城市,鹰潭是道教发源地。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的故事,就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一样,那些触动你心的东西,要用心去感受。

整个火车行程将近24个小时,从晚上出发,到第二天的晚上到。天亮的时候,火车在江西境内行驶了。江西的沿路景色和家乡差异还是很大的。有时候火车在大片平原上行驶,尽管火车拼着力气,吭哧吭哧冒着黑烟,却仍然显得很渺小。间或会看到远处一个突兀的小山丘,宛若大海里面的小岛,打破单调的气氛。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平原上会出现一个一个孤独的山丘?过了平原是完全不同的景色,火车在连绵的山林,时不时来个临时停车,铁路旁边斜坡上红杉树仿佛触手可及。有的旅客一路聊天,记得有个人激扬地大谈汉字改革和拼音化,有的旅客始终浏览着窗外的景色,虽然身体困囿在车座上狭窄的空间里,但心灵却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旅行。也许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人在车厢环境里也变得健谈了,也许有的人难得逃出了油盐酱醋的烦扰,正在思索着人类命运的课题,我看累了人和风景就读我的《西游记》,读书在于我,是永恒的旅行。

不知道读了多少书,读进了一所在安徽的大学,如果读书是思想上的旅行,那么这下就成了身体上的旅行了。上海到合肥的直达火车大概要8到10小时,大概以南京为分界,南段的铁路沿线是繁华忙碌,北段则是田园风光。看风景的话,我更喜欢北段一点,因为有大片的水塘,波光粼粼,有骑在牛背上的儿童,悠然自得。还有过了南京停靠的站很少,记得如果是特快的话只停一下蚌埠和水家湖,所以满可以专心地看人看风景。说起这趟车,必须提一下上海人。每次都有很多在合肥工作的上海人坐这趟车,好像合肥有上海人搬迁过去的工厂,所以他们成群上车,自成一体,在自己的小社会里吃上海带来的小吃点心,放着音乐,讲上海方言,和其他乘客交流极少,我敢打赌,哪怕他们在外地生活20年,他们仍然认为自己是上海人。靠近合肥有一个水家湖车站,这里上车去合肥或蚌埠的人特别特别的多,很多还是当地农民,有时候搞不清方向,不止一次上海人骗水家湖上车的老人,说我们的火车是直达北京的,看他们着急的样子。在这趟车上聊天也学到了不少东西,那时候小龙虾还不稀罕,安徽各地到处都是,有个老人说安徽以前是没有小龙虾的,是日本人带来的物种。还有弄明白了京剧的发源地竟然在安徽。

上大学是青春的挥霍,因为时间过得真快,美好的事情往往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坐车的去程和回城也体现了这一点。去学校是单独买票,放假时则是在学校统一买的,这样去的时候往往是单独的,回来时大都和同学一起的,所以回家的路程很短,采石矶茶干很美味。

火车坐了很多以后,感官上的兴奋逐渐消退,而内心的触觉则被唤醒。上研究生和打零工那段时间火车坐得更多,那个时候开始从思考国家的前途转向思考个人的前途。旅途上的时间可以是最好的思考时间,也可以是最好的沉浸在音乐里的时间,除了窗口划过的景色,和随风飘走,再也唤不回来的的丝丝青春,没有其它事情会来打扰你。音乐是心灵的旅行,那时我最喜欢的旅途歌曲有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它帮助我告别所有过去的感情。梦飞飞的《追梦人》,它的歌词正如那时我的心情写照,“让流浪的足迹在荒漠里写下永久的回忆,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而那首让我闭上眼睛,泪水就会划过脸颊则是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我相信那个时代和命运对抗过,奋斗过和正在奋斗的人们一定都知道赵传的这首歌,因为尽管我们的故事不同,但支撑我们坚守生命最后尊严的信念是相同的,都随着这首歌的旋律飞扬。如果你和我有同感,请再听一遍这首歌,“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再后来,火车真的成了我感情的纽带。女朋友在杭州,我在合肥,87/88次特快也正好从合肥到上海延伸到合肥到杭州,单程只要10来个小时,所以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去一次。辛苦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就是开销大。那时虽然20大几了,还在读研究生,助研补贴很低,于是就去外面做家教和代课。那时代课最多的是安徽医药专科学校。那里是全省招生的中专,有一些是本系统内招进来的,还有一些则要很高的分数才能考进来。这和我说的火车有什么关系呢?有,因为一个班级里有一部分混日子的,一部分想学习,他们会有观念,习惯,还青春期的冲突,而我作为没有束缚的年轻代课老师,有时会在课上讲一些故事,潜移默化帮他们调整观念,有时在他们晚自习去帮他们补课,让爱学习的有一个安全感和归属感。后来在我的月度”探亲“旅途中遇到了一个我医专班上教过的学生,在火车上他跟我讲了很多同学感谢我,他自己尤其是这样,原因是他听了我讲的一个故事,下定决心追到了他心爱的女孩。

前面我不是讲到这个班的特殊性和不好的班风吗?学生反映晚自习时有男生女生留在教室过夜,我问了当事人,那时候他们还是服老师的,坦白说就是有一次偷偷在教室里给一个女同学庆祝生日。所以我在课堂上以自己的例子讲了自重的女孩才是可爱的。大概是这样,大学时,我和另一个高校的女生有过交往,那个女孩到我的学校来玩,晚上我们在校园散步,不经意间我带她走到了校园角落处的体育馆区域,那里的路没有路灯,因为是自己学校我没怎么在意,但是这个时候女孩低下头系鞋带,跟我解释说她的鞋子不好,那边太暗看不清,不好走路,建议我们走另外一个方向。正是这个细节让我觉得这个女孩既体贴又自重,令人尊敬和爱惜。没想这个故事会影响到听众里的这位同学,他说他喜欢的一个女孩和我故事里的女孩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他说班上有其他女孩主动向他示意,但他觉得这一辈子只会爱那个对他既保持距离,又从细节上关心他的女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祝愿他们到今天依然我心不改,此情不变。

如今出门都是乘坐动车和高铁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于坐火车我们大都只关心什么时候出发,什么时候到达。如果把生命比作旅途,上大学,就业,结婚,买房则好比是沿途的车站,人们用最快捷的办法从一个目标奔向另一个目标。生活是经历,而大多数人只是匆匆过客。但我知道,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心目中有一条长江,永远在前方的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