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1968年出生在中国的一个苏南小镇,这个小镇离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并不远。他在镇上居住,在镇上生活,在镇上读书,可是他的注册居住地在农村。爸爸说那个注册居住地叫户口,可重要了,如果户口在农村的话,哪怕现在在镇上读书,长大后只能回农村生活,可是后来他考上了大学,然后到美国来留学,彻底改变了命运给他制定的人生轨迹。听起来很像传奇,所以我决定采访他,问问他是怎样来到美国的。
第一章 在中国的童年
问:“你在中国的童年生活是怎么样的?”
答:“哦,我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是吃。要说那时候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的了,因为我们不会像我们的父母那一辈人会饿死,我们至少有饭吃。大米饭没有什么味道,我们就用院子里面种的蔬菜来下饭。肉是稀罕物,是属于需要凭票定量供应的物资,不能私下买卖的。我们家五口人,我的爷爷和父亲是城市户口,妈妈,我和妹妹是农村户口,每个月只有两个城市人口的定量,大概半斤猪肉的样子吧。一个月只能吃到两次肉。可是我们的邻居却可以天天吃肉,因为他们是军属,有额外的肉票。”

“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是国庆节和春节。因为平时我们吃什么都是规划好的,吃肉的日子我们最开心。国庆节和春节我们总会吃上肉。那时我们用剩饭和抓来的虫子喂鸡,到国庆节和春节的时候会杀个鸡熬汤,那个鸡汤真是很香很香,闻到那个味道我们小孩子馋得口水都流出来。”
问:“你那么开心是不是因为吃到肉的原因?”
答:“是啊,在国庆节和春节的时候我们会拿到额外的肉票。这个临时增加的供应表示政府对我们的关心,提醒我们应该感谢党的领导。不管怎么讲,我们小孩子都特别高兴。缺少食物的时候人们是很容易满足的。有的时候比较困难,没有肉,没有蔬菜,我们只好拿酱油拌饭。有街坊邻居说外国人也吃米饭的,不过他们反过来,把大块的牛排,煎鸡蛋当饭吃,一点点米饭当菜吃。我们小孩子觉得他是在吹牛,什么国家的人可以这样吃饭,那么一大块肉恐怕够我们一家人吃一个月了吧?”
“当时我想,为什么我们的人民劳动这么辛苦可是只能挣到一点点吃的东西?在我记忆里父母很少在家。母亲在农村劳动,父亲一个星期上6天班,早上一早出去晚上很晚回家。我们白天见不到他们,中午放学是爷爷给我们弄点吃的。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爷爷给我盛好的饭,结果是挨了一顿打,我小时候挨打是经常的事,不过我从来就不认错,更不会哭。然后爷爷把我妹妹的饭分给我一半,我妹妹就看着剩下的填不饱肚子的半碗饭哭,我看着妹妹哭我也哭了。我们的衣服常常带有补丁,新衣服都做得特别大,这样就可以穿好几年。我们有一个邻居很小心眼,时不时说我和妹妹是乡下户口,将来要去农村种地的,我最担心的是以后回乡下后没有猪肉供应。”

问:“那为什么你的户口是农村的呢?”
答:“有一段时间中国的领导人倡导了一个上山下乡运动,把大量高中刚毕业的青年送到农村和山区里劳动和定居,说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再教育,实质上很可能是城镇没有足够的就业机会。我的母亲是这几百万下乡知青中的一个。那个时候农村的生活相比城镇里要艰苦和枯燥得多,更重要的是,那时人员是不能随意流动的,每个人都被户口束缚在指定的土地上,而且新出生的儿童只要父母一方是农民,户口上也是农民。我们因为父亲的户口在城里,能住在城里上学,也是临时的,是没有口粮和猪肉供应的,按当时政策上完学也不可能留在城里工作。在农村的人主要是从事农业生产,农业就是靠天吃饭,好在我的家乡土地肥沃,气候也好,产粮基本足够。后来农村逐渐有了一些小厂,像我的母亲有高中的知识,就被安排在工厂里面操作机器,但是不管怎样户口还是不会变的。“
我不由得思考这个问题。这些像我的爸爸妈妈那样的人民,被一个制度束缚在一个较低的社会阶层上面,看不到改变的机会,而且他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也会是这样,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而且这个户口制度是政府人为设置的阶层流动的障碍,维护上层的人不会掉下去,下层的人也不会升上来。
“到1976年的时候事情有了一个重要的转机。突破户口枷锁的大门微微打开了一些。”
“那时候中国的高考对有高中文凭的,不管什么户口和身份背景的所有人都开放了。高考是大学的入学考试。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时就有很大可能离开农村,甚至去其它的城市工作。然而那个时候能够考上大学的人是非常少的。”
问:“是不是高考和纽约的特殊高中考试一样?”
答:“不,高考是大学入学考试,进不进大学对农村户口的孩子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读了高中而没能考进大学对农村孩子来说是个灾难,因为他们浪费了三年时间,也许还错过了学习做工匠一类的在农村谋生技能的机会。”
问:“那高考是非常变态了?”
答:“是啊!那时候大概只有1%的学生最终能进大学。有人说考大学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指望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一个现实的途径。不过还有另一条改变农村户口的途径,那就是参军,参军复员回来后可能会在城镇得到一份工作。不过像你爸爸和妈妈都是没有资格参加解放军的,因为我们的祖父母一辈有地主,是被共产党镇压过的,这个叫成分,是被记录在户口本和档案里的,虽然我们从小接受红色教育,但是仍旧不被信任到让你去拿武器的程度。”
问:“那后来有没有变好一点?“
答:“中国在70年代开始开放和西方的国际交流,80年代有限开放市场经济。邓小平在选定的几个地区试验资本主义和私有制以拯救恶化中的国民经济。这些地区叫做经济特区,吸引了全国的资本和人才,发展很快,引导中国的经济制度向市场化方向发展,物资也丰富了,定量供应逐步取消了。”
第二章 来到美国
问:“你为什么想到要来美国?”
答:“我在高中的时候,有机会去图书馆借书。我特别喜欢两类书,中国的诗词书和国外的科学书。诗词书让我学会了把世界用我自己的想象打扮起来,而苏联和美国的数学,物理和科幻书写得非常有趣,给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讲逻辑讲道理的世界。有一本书里写道,速度是相对的,利用这个原理,未来的交通不需要汽车火车和飞机,道路设计成传送带,连接各个地方,人走上传送带就行了。传送带是多个平行的,相邻的传送带有一个比较小的速度差,人可以轻松地在相邻的传送带上转换,靠外面路边传送带速度小,越往里面的传送带的速度越大,你可以选择合适的速度去目的地。有时候你会想,为什么科学的原理是那么的简单,科学的结果又是那么的神奇呢?”
“在大学时,我经历了两次学生民主运动,其中86年那一次发源于我所在的大学。这两次运动,都是民间要求在改革开放取得成果以后,进行政治制度的改革,让人民得到像选举一样的一些基本政治权力。当时的美国,是这些改革的榜样。”
“第三个原因,是经历了一段改革开放以后,社会财富不平等,人和人地位不平等,权力和财富有交易,腐败和官僚泛滥。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一来没有资源去利用这个体系去为我找一份好的工作,二来作为一路上学习顶尖的我,也放不下自尊去为了一份工作去迎合奉承别人。”
“美国的大学是向全世界招收学生的,而且在自然科学领域,招收的研究生,不管是美国学生还是国际学生,都是给100%奖学金,除掉学费免掉之外,生活费也足够了,所以不会给家庭带来负担。也许现在觉得免费上学是天经地义的,在当时你们的奶奶觉得美国的大学是不是傻子,我的外婆怀疑是不是蒋介石在美国招特务。就这样,我考了TOEFL和GRE,被布林莫尔学院录取,准备来美国寻找新的机会。”
问:“你能不能说一说你路途上的经历?”
答:“1997年的时候还没有从上海到美国的直航飞机,我坐日本航空公司的飞机先到东京,转飞到洛杉矶,最后到费城。不像你们从小就去过很多地方,我是第一次坐飞机,感觉好兴奋。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国外的物价,日本机场的东西很贵很贵,价格标签上面都有好几个0。那时候的飞机座位后面没有屏幕给你看电影和玩游戏,不过有我也不会看,因为我忙着看窗外的云和海,可以整天地看,整天地想,想我离开的土地,离开的家庭,那是我的根,想我即将去迎接的新生活,那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这是一种以后我再也没有过的矛盾的感觉。”
“我到达洛杉矶后要出海关,洛杉矶国际机场的旅客很多很多,出关花了很长时间,等到我办完手续,下一趟衔接的班机已经起飞了。怎么办,我可是已经付了机票的钱了呀!我到美国联航的柜台,只好用不熟练的英语解释给她们听。”
‘ 先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免费给你安排下一趟去费城的班机。’
“联航的工作人员倒是像见过很多这种情况的一样。可是下一趟班机要到国内航班的机场去乘。去国内机场,必须坐机场大巴才能到达。我有两个不带轮子的大行李箱,很艰难地挪到机场门口去等机场大巴。大巴来了,旅客急匆匆地上车,我正准备一个一个地把行李箱搬到车上时,一个健壮的黑人过来帮我把箱子提上去了。我正要感谢他,他伸出一只手来,好像问我要小费。我问:
‘我该给你多少钱呢?’
‘随你的便。’
‘随便’这个东西奇妙在于,它既是答案,却又不是答案,我打开皮夹,给了他一张20美元的钞票。这是我钱包里最小面额的钱了,是临走前家人给我小心放好的,一路上我还一分钱都没用过。现在想想,20美元应该是给的太多了,特别是20多年前的20美元,但是我也没法拿回来了。”
“到了联航的国内机场侯机室,我是又累又困,行程被打乱心情也不好。看见大家都喝水,我也去买了一瓶水,那个水和可乐一样贵,我有点后悔为什么没买可乐呢。我又花了20美元买了一张电话卡,想给故乡的家人报个平安。远行的人给家里报平安消息是中国的传统,我想,这个大概是因为古代出远门是一种有生命危险的活动吧。电话卡是一张小卡片,20美元买的,上面说打国际长途不到2美元一分钟。我照着说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和当时还在国内的你妈妈通话。然而,不到三分钟,话都没怎么讲,电话就断了。我以为是电话故障,换了电话再打也不行,只好打电话卡上的客服号码。客服问我要在电话卡上加多少钱,因为除了有通话费还有接通费,电话卡上已经没有余额了。我感觉这是赤裸裸的欺诈啊!资本主义社会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好在终于可以上飞机了,空姐走过来给每一个乘客送上一张20美元的代金卷,说是飞机有点延迟,这是给我们的一点补偿。我想这个不错,可以弥补一下刚才的损失。但是我发现有的乘客根本不在乎这个20美元,有一个人的代金卷掉了,我提醒她,她都懒得去捡。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是航空公司的促销手段,目的是让你下次再乘坐他们的航班。当时美国人都懂,就我不懂。资本主义社会的花招真是多!”
第三章 新的生活
“按照学校给我介绍,到了费城以后我让机场服务台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布林莫尔学院。汽车到了费城郊外,我感慨空气是那么清澈,天空是那么蔚蓝,司机嫌我少见多怪,哪有感慨空气好的?是的,后来在美国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也习以为常了,觉得蓝天白云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司机把我放在目的地-我的宿舍楼门口就匆匆走了,大概是赶着接下一笔生意吧。我的宿舍楼其实不是楼,而是一个城堡状的建筑,坐落在一个庄园里,后来知道是当地人捐赠给学院的,不在校园里面。我没有钥匙,附近也没有人,往四周看除了一条进来的路都是草坪,根本看不见校园,无奈之下,第一次出国的我只好坐在门口等待,希望奇迹发生。”
“终于,旅途上一连串的坏运气到头了。一个也是住在楼里的女生回来,把行李搬进楼随便一放,就很热情地开车送我去了校园里的大概是总务处的部门,那里的人简单检查了我的证件后就把钥匙给我,我们就回了宿舍楼,整个过程大概就10几分钟。”
“我找到自己的房间安顿好了以后,突然一阵饥饿感袭来。算算大概将近24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楼里的学生告诉我,校园餐厅应该还开门。因为去过校园两次了,这次我没有困难地步行去了校园,要说也不远,单程大概15分钟的路程。但是到了校园我才意识到,学校那么大,我忘了问餐厅的具体位置。还没开学,校园里几乎看不到行人,这下怎么办?哈哈,我告诉你,这个不是难题。人和动物一样,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嗅觉和听觉会变得极度灵敏。当时我是顺着食物的味道,走到一栋黑色的大楼前面,我的听觉确认,里面还有杯盘刀叉碰撞的声音。唯一不能让人确定的这个大楼的门是关着的。而在中国,商店,饭店,餐厅在营业时都是大门敞开的。我的饥饿战胜了我的疑惑,我只管推门进去了,没错,这个就是餐厅了。这时,里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工作人员主动和我打招呼:
‘你是学校的学生吗?’
‘是的’,因为我还没有学生证,我给她看了我的录取信。
‘好的,这样的话你就付学生的优惠价好了。’
餐厅里一边是摆放各种食物的大盘子,和成摞的碟子,另一边是就餐用的桌子,没有看见服务员。犹豫之间,大概门口那个女生看出我的尴尬,走过来和我解释什么是自助餐,大概是自己服务自己就行了。我心里想,这好像是共产主义啊!竟然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实现了,真是幽默。”
问:“后来呢?哦,还有你怎么碰到的都是女生?”
答:“哦,我也是到了布林莫尔学院才知道,那是所女校,只有研究生才有男生。不过布林莫尔学院和附近的Haverford College,Swarthmore College 是合作学校,三个学校的学生可以跨校选课,真正上课时男女生一起的。后来,吃饱了以后发现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人管我。如果在中国的话,我们会有一个班主任来找新生训话,新生会去找老乡,反正到学校后忙得很。在美国完全不一样,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我决定去系里面问问看,说不定他们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帮忙的。”

“到了系办公室,和他们解释说我是新来的学生兼职助教,想来看看有什么事情可做,系里面的老师说,不用担心,开学前你的时间都是你的,也许可以去研究生院问问,看看他们有没有给新生安排什么活动。”
“从系里面出来,我更加不安了,以前讨厌束缚,现在没有了束缚却好像是无根的浮萍,说不清的失落。如果我从这里消失一个星期恐怕也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最怕和领导打交道,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让我决定去一次研究生院。学院的研究生院很小,只有几个办公室,最大的一间是研究生院长办公室。院长秘书接见了我,知道我的来意以后和我说:‘你先坐一会儿,院长正要见你呢!’ ”
“要是在中国,如果系主任或院长要见你,就像你们的校长要见你一样,十有八九不会是好事。我坐在那里开始搓手,使劲回想来到这里哪里有做的不对,无意间冒犯当地规矩的地方。”
过了一段时间秘书说:‘现在你可以进去见院长了。’
“其实我多虑了。院长很热情地表示欢迎我来到这所历史悠久的学校,他承认中国的历史更悠久,然后说了很多关于赞扬中国和中国学生的话。接下来他夸我英语说得好,理由是我的英语说的比他的汉语好,我竟然无法反驳他这个观点。”
“与院长的会面纯粹是礼节性的,后来发现只有像在我们那样只有二十几个研究生的学院才会有这样的待遇,其它大学也不这样。结束了和院长的谈话以后出来,秘书叫住了我,交给我一个文件包,她说过两天就会有新生培训和欢迎活动,那时我会很忙,文件包里面有活动的日程和其它帮我熟悉学校的资料。助教的培训我必须参加,其它的自愿参加即可,但是每个活动都会提供点心咖啡午餐或烧烤。”
“我打开文件包,一眼就看见扉页上打印着我的名字。那种感觉真好。看来学校是早早就知道我要来,所以提前准备好了这些资料。我是学院的一员,我不是陌生人!不仅如此,学院还准备了这么多活动,只是我来得早了几天而已。”

我不禁思考,我父亲来自一个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遥远的国度,但是他在短短的几天里面发现了新的归属,唯一的原因是一个新的集体接纳了他。这说明我们人类是社会动物,要寻找到一个归属才会觉得安全。我是一个学生,所以我属于学校,穿上校服让我们感觉到这样的归属。我还可以属于多个集体,在校内我是象棋俱乐部的成员,在校外我是布鲁克林击剑中心的成员。当我们不属于任何一个集体时,我们就会很失落。我的父亲以前是中国大学的一员,当他在旅途上的时候,他失去了原来的集体,变成孤伶的一人。他在机场被人多收钱,买到骗人的电话卡,加上旅途的辛劳,他的失落感变得更糟。最后他在布林莫尔学院拿到印有他名字的文件时,他才感觉到融入了一个新的集体。
对我父亲来说,融入美国生活是在感情上冲击很大的一个事件。他的旅程充满了对未知的担忧和恐惧。个体的意识和集体的意识是紧密联系的。我们会常常进入一个我们不熟悉的、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是改变自己、适应这个世界?还是保留自己个性、改变世界?这是一个问题。我觉得全世界的人来到美国,他们在适应美国的同时,也塑造了美国。
——
爸爸的话:
这个学期儿子的语文阅读课所选的几本书是关于移民,血汗工厂。他们的作文课有一篇要求写听到或读到的移民的故事。我儿子给了我莫大的荣誉,决定以我为主角,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从录音到完成。原文分三章,第一章讲中国的经历,后两章讲旅途,和在美国适应下来的经历。作文共13页,没有华丽的词汇(美国作文鼓励用大词),得了最高分99分和老师的单独表扬。我把它翻译和略微改动了一下贴出来,算是对他辛劳学习的鼓励和提供材料的同学和朋友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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